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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试断案

早春,正下着雪,街道静悄悄的,绝少行人。可城里一家不大的茶馆里却十分热闹:茶馆最靠里的一张桌子旁,有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,周围的几张桌子旁三三两两地坐了人,都竖着耳朵,饶有兴味地听着。

  坐上首的是个瘦子,他旁边坐的是个胖子,两人争辩的内容是:先皇乾隆爷御封的“大清神断”张文涛张大人,和华东名捕陈温伟陈捕头,哪一个断案更胜一筹?

  胖子开口道:“张大人的本事,并非浪得虚名,我还亲眼见过呢!”

  胖子说的是这么一件事:去年春天,朝鲜国的一个使臣来进贡时在京郊被杀,贡物被劫,皇上大怒,限了日期追捕。刑部、大理寺、顺天府、五城兵马司、五城巡捕营都派了人查这个案子。胖子那时正在京城做生意,那天刚刚卸了一船货物正要回山东,忽见岸上有官差招呼。胖子命船夫靠了岸,几个官差上了船,为首的一人说道:“我是大理寺的,你们快起帆追上前面那只船!”

  胖子一问,这才知道来者竟然就是张文涛张大人,于是急忙命人扬帆直追,很快将前面的船追上。张大人将船中一干人逮住,就地审问,这一审即刻案情大白,船中人果然就是杀害朝鲜使臣的凶手。胖子不禁问张文涛道:“张大人,那船顺流驶过,不过是一瞬间的事,您是如何知道船中人就是凶手呢?”

  张文涛笑道:“我看见船尾晒着一条新洗的绸被,一群青蝇在上面飞来飞去,这是血腥气招来了青蝇,虽然歹徒将血迹洗掉,但血腥气是洗不掉的;而且,一个舟子再有钱,他也不会在船上用绸被;还有,洗被子时不将绸面拆去,而和布里一同洗,这是仓促之举,这就是破绽。”胖子一听,肃然起敬。

  胖子说完这段案情,有人慨叹道:“张大人是大清神断,断的是大清的案子;陈捕头是华东名捕,管的是华东的刑狱,就这一点,陈捕头就不如张大人。但我们也不要争了,他们两人,谁略胜一筹,很快就能见分晓,张大人就要到咱们山东的锦州府做知府了……”

  这些人正七嘴八舌地说着,却听靠门处有人“啪”地一拍桌子,将桌子上的碗碟都震得乱颤,随即那人站起身来,重重地“哼”了一声,丢下一块银子,扬长而去。

  有人眼尖,惊道:“那不正是华东名捕陈温伟么?”

  一个多月后,张文涛来到山东锦州府上任。不久,省里便发下来一个疑案。张文涛看了案卷,却发现这并不是个新案,而是发生在十五年前的一个积案。

  原来,在乾隆四十九年,锦州府昌邑县有一个叫做彭举的差役,因为公事逮捕了当地村民陈凯。村民陈凯在解押来府的途中突发疾病而死,差役彭举禀明情况后,县官命收殓安葬,通知家属,还给了些抚恤银子。原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罢了,但过了一年,死者的亲属告状说:差役彭举在路上索贿不成,愤而殴打陈凯至死。这一下可把事情弄大了,有的说苦主口说无凭,有的说知县有意庇护。

  苦主不服,不断上告,此案从知府到按察使,再到巡抚,上上下下、来来回回不知审了多少次,竟拖了十多年不能解决。现在,正巧乾隆御封的“大清神断”张文涛来锦州做知府,山东巡抚就有意将此案发到锦州府,让这位神断再审。

  那天春光明媚,听说“大清神断”张文涛要开棺验骨,将本地十多年未破的旧案当场审清,昌邑县的百姓潮水般地涌到陈家坟地瞧新鲜。到了巳时,张文涛、莱阳道道台李薄清和三品按察使张云先后到了。

  张文涛命人摆上香案,祭了鬼神,然后下令起棺验尸,几个差役将陈凯的棺材抬出。这时,官吏、杂役连同围观的百姓,上千号人的眼睛都盯在那具棺材之上。

  棺材一打开,因棺木板材薄,尸体已被腐土所埋。仵作将腐土轻轻剥去,露出森森白骨,再小心翼翼地将尸骨摆正之后,便退到一旁。

  张文涛走上去,先命人将一层崭新的芦席盖在尸骨之上;接着又让人抬着几桶水和几筐土上来,将土、水揉和成泥,然后在尸骨四周筑成坎垄,将尸骨围在其中;第三步是让人把一大桶醋抬过来,张文涛亲自持瓢,一点一点地将醋注入坎垄之中,等醋淹过尸骨之后,他便停下来等待。又过了一会儿,张文涛命人撤去芦席和坎垄,醋流了一地,又露出骨头来。这时的骨头,已成蒸过的样子。张文涛细细勘验了好一会儿,突然笑道:“尸骨上只有头骨后侧有紫血伤,痕迹有一寸见方。紫血痕乃是肉伤入骨之状,可见陈凯是被殴致死。”此言一出,下面的百姓哗声四起,有的交头接耳、窃窃私语;有的半信半疑、翘首以待。

  正在这当儿,有人疾步走来,他是衙门里的一个捕头,脸黑黑的。只见他飞奔到尸骨前,蹲下身来察看一番,接着也舀了一瓢醋,轻轻地浇在尸骨上,然后,那捕头回转身来,跑到张文涛面前,施个礼道:“张大人,我是本府步快班的一名捕头,名唤任维。您方来上任,所以并不认得我。方才您恐怕验得不确,其实这道伤痕是可以洗去的。”

  此言一出,在场的上千号人,没有一个不惊的。张文涛的眼睛紧紧盯着任维,说道:“你可有把握确定这伤痕果真可洗去?如若有错,你此举便属僭越,要受罚的!”

  “大人放心,绝不会错的!”“好!”张文涛点点头,喊道:“拿水来!”一会儿,一个衙役拎着一桶水上来。众人都屏住了呼吸,想看看这个和“大清神断”叫板的人,是不是真的说对了。

  张文涛亲自用水冲洗尸骨上的紫血痕,那一刻,怪事来了,只见水到色去,骨白无瑕,刚才被张文涛认作被殴致死铁证的紫血痕竟然真的被洗去了,旁边的衙役都禁不住叫起来:“洗掉了,洗掉了!”

  众人都紧紧盯着张文涛,看他如何下台。张文涛面不改色,不慌不忙,他命人把苦主叫上来,问他们还有什么话说。苦主见了这般情景,知道铁证如山,再说也是无益了,都说情愿息讼。

  张文涛叫人重新安葬了陈凯,了结了此案,这才问任维道:“《洗冤录》上并没有说到这种情况,你又是如何辨明的呢?”

  任维笑道:“启禀大人,我看其骨伤处的紫色,中间色重而四围色轻,像日月之晕一样,越向外色泽越暗淡,而真正的紫血痕形状正好相反,所以小的判断这个血痕只不过是尸体腐烂时,从尸肉上渗出的污血沾染所致。”

  按察使张云在一旁听得明白,点头道:“好厉害的一个捕役,怎么以前没听前任知府提过你?”

  任维微微一笑,说:“小小一个捕头,不足挂齿。不过,‘大清神断’的名头,也仅是如此而已,卑职总算是见识了。”

  张文涛听他话中有话,方要发问,却见那人掏出一方手帕,将脸上的油彩拭尽,露出另一番模样来。张云立马在一旁喊起来:“哦,你是‘华东名捕’陈老弟!”

  陈温伟此番是特意前来和御封的“大清神断”张文涛叫板的,只见他拱拱手,说:“此案既已明晰,卑职这就告退了。”说罢,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人群。

  张文涛倒是毫不计较,他看着陈温伟的背影,对张云说:“此人身怀奇技,非同一般,若能和他结为知己,倒是一件幸事。”

  张云微微一笑,说:“这个恐怕不容易,此人虽然很有本事,却是极倨傲的,整个山东省,能被他看到眼里的,除了巡抚,我看再无第二个人了。”张文涛笑道:“来日方长,这个挚友,我是交定了。”

  十天之后,张文涛专门去陈温伟家中拜访,并说了自己想举荐陈温伟为锦州同知的事。

  陈温伟听了道:“虽然我做捕头,却是个带五品衔的巡省捕头,这些年除了巡抚,我还从来没有屈居人下。你要我做同知,也需我的顶头上司是我钦佩之人才行。”

  张文涛知道他是因昌邑县验骨之事不服,就说:“物有所用,人有所长,我一时不察,未必终身不慎,老兄难道没有失手的时候?”

  陈温伟说:“不瞒大人,前不久卑职还真是差一点失手。”

  半个多月前,有强盗在潍河上游马宋镇作案抢了一家富户,杀了家中一十二口,后来到潍县准备找人窝赃,被陈温伟捉住了。可是,无论在窝赃的人家里,还是在来时匪人所乘的船上,都找不到赃物。陈温伟平时审案不爱用刑,但到了这个时候,他也只能严刑逼供了。后来得了口供才知道,赃物果真就在船中,因船里所设的夹层十分巧妙,所以竟没看出来。

  说到这里,陈温伟微微笑道:“张大人来之前,我已将那只设了夹层的船,和六只一模一样的船一起系在城外潍河之畔。您若能够在五尺之外、一炷香的时间内,看出哪只是贼人的船,咱们就算扯平;如果您看不出来,那就请您把御赐的‘大清神断’之匾退回京师,今后便不能再用这个名号了。”

  张文涛毫不含糊地说了声“好”,于是,陈温伟便带着张文涛与一干衙役来到岸边。陈温伟命衙役在小船五尺外的岸边画了一条线,又在背风处安置了一张案桌,摆了香炉,插香点燃,然后对张文涛道:“张大人,您请”张文涛点点头,沿着那条线向前走去,他从第一条船走到第七条船,然后返身又走了回来。当第二次走到第三条船时,他站住了,盯着那小船看了好一会儿,断然对陈温伟说道:“这条船中有夹层!”

  陈温伟听了不由得赞叹一声:“张大人说得不错,的确是这船,但这几只船的吃水是一样的,哪里能看出不同?”

  张文涛不紧不慢地道破了玄机:“我见这船很小,却不随水波而簸动,并且系船的缆绳也绷得很紧,说明这小船必定装了很重的货物。而且,从外表看,小船吃水并不浅,和其他船是一样的,所以可能会有夹层,藏有货物。”

陈温伟听了此话,眉头轻轻一皱,他冷冷笑道:“此番就算平局了,张大人若要让我跟随于您,您还要再拿出些好本事才行啊!”

  因天色已晚,当夜张文涛和陈温伟就留宿在潍县的县衙。到了五更的时候,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击鼓喊冤,鼓声震天响,隐约还能听到嘈杂的人声。张文涛便从侧门进了大堂的耳房,这个耳房与大堂相通,能很清楚地看到大堂上的情形。

  堂上坐着知县林正阳,堂下有一老一少两个人跪着,老者叫林宝光,少年叫林基业。林宝光是当地的一个大户,在五十三岁的时候才有了儿子林基业。到他年近七十的时候,儿子还小,就请了自己的表侄来做管家。表侄姓张,因左手有一只赘指,所以人称“张六指”。张六指总理林家产业,持筹握算,井井有条,只是少年轻薄,常有风流韵事。

  这年林基业十九岁,与同县一个杨姓富家的女儿结亲。迎亲这日,按山东风俗,新娘应该先入洞房,新郎陪客。张六指也在席上喝酒,吃吃喝喝一直闹到三更,张六指突然小肚子疼痛,便急难忍,告辞回家去了。

  留下的人又闹了一个更次,这才散去。林基业醉醺醺地来到洞房,只见屋内早灭了灯,他点着了蜡烛,看到新娘已经宽衣入被睡着了。这可不符合新婚规矩呀!新郎未入洞房,新娘应当坐床相待才是。林基业正疑惑时,新娘们醒来,见林基业正在秉烛瞧她,慌忙捂紧被子,大声呵斥道:“你是何人?怎敢私自闯入洞房?”

  林基业笑道:“你是我老婆,我是你夫婿,为啥不能入洞房?”

  新娘听了此话,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,突然放声大哭:“有一个六指的男人,已冒充新郎,将我侮辱了,刚走了不一会儿。”

  林基业一听,头立刻就大了,新娘所说的六指不就是张六指么?他又想起张六指中途离席,立时怒不可遏,拔出墙上的挂剑,奔出门去。

  林家和杨家送亲的人听到新房内的哭泣声,派了女眷过来探问,知道缘由后,大伙儿都骂张六指是畜生,一齐操起粪叉、菜刀、擀面杖等家伙,直奔张六指家,把他痛打一顿,送往官府。

  知县林正阳听罢陈述,便传唤张六指上堂。张六指到了堂上,“扑通”跪下,大喊冤枉。

  林正阳按程序问完张六指,又命人传新娘对质,但派去的人很快回来说,新娘已经上吊自杀了。

  林正阳对审案并不在行,只好请陈温伟代审。陈温伟暂将张六指收监,又命林家、杨家管事的当堂写出婚礼时在场的亲朋名单,再派了书吏按名单一一检查、询问,结果只有张六指一人是六指。

  陈温伟又派人查访张六指平素为人,得知张六指为人虽无大过,但确实有过男女苟合之事。一番查询之后,陈温伟觉得再无遗漏之处,案情真相已白,便将张六指提到大堂之上,说道:“前有腹疾之托,后有行奸之事,天下哪有如此的巧合?若不从实招认,本官可要大刑伺候了。”张六指只是口称冤枉,但无从辩起。

  陈温伟正要掷签动刑,有人在一旁喊道:“且慢!”一看,张文涛从耳房中走了出来。陈温伟一愣,问:“张大人有何见教?”

  “重刑之下,焉有实言?现新娘已亡,见过他的人证已经没有了,现场也未勘察,尚未得到物证。人证、物证皆无,怎好就用重刑逼供?不如暂且押在监牢,再细细审验不迟。”

  自从张文涛到山东就任以来,陈温伟处处觉得他压自己一头,一直耿耿于怀,一心想着要找机会让张文涛吃点亏,以显出自己的能耐来。昌邑县验骨之后,自己胜了张文涛一局,不料又让张文涛河边识船扳成平局。这一回夜审奸案,他是绝不能再让张文涛抢了风头的,所以他断然拒绝:“张大人说的未必没有道理,但这个案子既是我审,就不劳张大人操心了。”

  张文涛碰了个软钉子,不好再说什么,只好先回锦州。他回到锦州府没有几天,潍县就传来消息:陈温伟勘察了现场,发现有骗奸痕迹;又问了乡邻,都说张六指不是什么正经之人,男女之事上多有不慎。于是,陈温伟就用廷杖、夹棍、火盆将张六指刑讯了三天,张六指实在受不了,只得招认画押,按律被判了斩立决。

  张文涛一听,急了,但他知道陈温伟生性倨傲,向来容不得别人指手画脚,自己若是当面争辩,反而会适得其反。于是,他赶忙向山东巡抚请下协捕文书,命全省各州县府道查问各地的当铺、珠宝店、布店、裁缝铺,看有谁卖过新娘的首饰、衣物等东西。果然,不久便在寿光县拿住一个人,那人名叫程三,到当铺典当一对金镯子,却说不出金镯的来历。

  张文涛急忙赶到寿光县审问,却见程三的左手竟然也是六指,不觉心中一动,他问起冒奸之事,程三虽然抵赖,却不免有慌乱之色。张文涛又亲自将从程三家中搜出的赃物检视一遍,发现有婚用之物、新娘之饰。他把这些东西给程三看,又严词盘问,后来,程三只得招认了,说:“小的那日趁乱混入仆役队内,进入林家,偷了些细软。将近四更的时候,恰巧进入新娘的洞房,本想再偷些首饰,却被新娘认作是新郎。我看新娘生得美艳,心动难熬,就以假当真,狂荡之后,趁新娘睡着,穿上衣服逃了。”接着,程三又细细描述了林家当日婚礼的情形,丝毫不差。

张文涛听罢,不由得长叹一声:“八月秋审将至,若是那时还未找到程三,恐怕张六指免不了要做刀下鬼了!”张文涛马上将案情上报,又把程三押解到济南再审。不久,按察使司发下公文,程三因盗而奸,骗奸新妇,实属可恶,按大清律例,拟斩;张六指无辜被捕,即日开释……

  时间过得很快,一晃便到了九月。这天,张文涛刚刚批完了公文,正在书房看书,家人进来禀报,说是陈温伟求见。

  不一会儿,家人便领着陈温伟进来,陈温伟一见张文涛便双膝跪地,口中道:“下官有眼不识泰山,以致不听大人之言,酿成冤案,下官向您请罪了……”

  陈温伟在张六指的案子上有了悔意,这次他是特意前来向张文涛致歉的,并表示愿意回潍县辞去捕头之职,在张文涛手下供职。

  两人正说着话,一个衙役走进来禀报:“张大人,昨夜本府大泽山下昌里镇遭了盗匪,乡绅柳冠彩被盗匪杀死。”张文涛闻讯,当即和陈温伟赶到了昌里镇,那时,已经是点灯的时候了。

  柳冠彩的府院就在镇口,院墙修得老高,在墙角和门旁,还修着角楼和塔,有人在里面守卫。

  张文涛命其他人守在院内,自己和陈温伟跟随着管家,走进了发生命案的屋子。柳冠彩的夫人柳徐氏因丈夫死于非命,她神情黯淡,面色凝重。

  据柳徐氏说,命案发生在老爷的书房里,平时柳徐氏和一个丫环睡在后边的卧房里,而仆人们都睡在厢房那边。卧房、书房都离厢房很远,但房内都有一个绳铃,只要拉动铃绳,厢房的仆人就会赶到。

  张文涛又问起了那晚的情形,柳徐氏一边抹眼泪,一边诉说了起来:那天晚上,柳徐氏按例去各处检查门窗是否关好。当她走到书房的时候,看到窗户开着,她走进屋内正要关窗,突然,黑暗中有个人从窗外跳了进来。柳徐氏刚要呼叫,那人一拳打在她的下颔,紧接着又是一顿拳脚,将她打倒。随即又有三个人从窗外跳进来,他们将铃绳拉断,把柳徐氏绑在藤罗椅上,并用手帕堵住了她的嘴。就在这时,老爷柳冠彩听到声音异常,拿着一根铁棍跑了进来,但强盗人多,他们很快便夺下铁棍,一棍打在柳冠彩的脑袋上,打得脑浆子都流了出来。当时柳徐氏见了这情景,吓得当场便昏死了过去。直到今日清晨,柳徐氏才被住在厢房的仆人发现,将她救起,又报了官。

  张文涛听完,他先把柳府报上来的失物单看了,见是一些金银器皿,他把失物单递给陈温伟,自己走到柳冠彩的尸体旁,看了起来。

  死者仰躺在青砖地上,体格魁梧,身上的腱子肉清晰可见,是个很有力气的人。他的脸上还流着愤怒的表情,而且是一种狂怒,似乎已经气愤到了极点。他的后脑遭到致命的一击,血和脑浆溅得到处都是。尸体旁扔着一根铁棍,由于猛烈的击打,铁棍已经被折弯了。

  张文涛检查了尸首和铁棍,又在屋中一边走动一边观察。墙上那根铃绳已经被弄断,只留一截绳头在穿堂的风中轻轻摇晃。在曾经缚过柳徐氏的藤椅下,丢着一根红色的绳子,就是那根被弄断后用来捆绑柳徐氏的铃绳。仆人为柳徐氏松绑时并没有解开绳子,而是用刀将绳子割断的,所以还能看得到强盗捆绑柳徐氏而留下的绳结。

  张文涛命人将柳徐氏带走,又让人守了屋子,不许任何人出入。然后他坐在那张桃花木书案旁,说道:“陈兄,你来讲讲。”

  陈温伟轻声说:“此女可疑,方才所供,全无真话!”

  “疑在何处?”

  陈温伟不紧不慢地一一说出可疑之处:首先,虽然柳冠彩十分强壮,但强盗有四个人,而且已经夺下了铁棍,为什么还要杀人呢?一般的盗匪是不会杀人的,如果是熟悉之人需要杀人灭口,又为何只杀一人而放过柳徐氏呢?还有,那个铃绳也很奇怪,强盗将铃绳拉断,必然会惊醒在厢房睡觉的仆人,可是为什么厢房的铃杆却没有响呢?除非是这个人熟悉房内的东西,知道这根绳子牵着厢房的铃铛,所以很小心地把铃绳弄断……

  说到这里,陈温伟说:“我方才检查了铃绳的断头,证明我猜得不错。铃绳的断口十分平整,是用利刃割断的,而不像柳徐氏所说是强盗扯断的。”

  两人的结论不谋而合:杀害柳冠彩的人一定很熟悉这家的情况,而且柳徐氏和他关系密切,甚至有可能是同谋。正因为如此,所以,尽管柳府院深墙高,又有人守夜看护,凶手却能轻易潜入府中,如是强盗,岂能神不知、鬼不觉?

  这时,陈温伟狡黠地一笑,说:“张大人,我这里倒有一个简捷的法子,现在就可以派人将凶手捉住。”

  张文涛看看陈温伟,不由一愣:“你已知道凶犯了?”

陈温伟点了点头,他说:“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,这个凶手身高有五尺六寸左右,十分强壮,长得也英俊,是个年轻的水手。离此十二里地,有个白家埠,紧靠着龙王河,是一个能停大船的码头。这个码头现在一定正停着一艘大船,赶快派人去捉拿凶手,还有可能逮得住,再晚一两个时辰,恐怕船就走远了,等进了胶莱河,那里船运繁忙,舟舸密集,可就难找了。”

  张文涛吃惊地问:“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?”话刚出口,他又恍然大悟:“是啊,柳冠彩强壮,能徒手制服他的人,必是一个力气更大的年轻人。其他的推测你不必细说了,我先派人和你一道去白家埠捉凶手,待将凶手捉拿后,我再把猜出的答案告诉你。”

  陈温伟带着几个衙役赶到白家埠,不费多大功夫,就将那个水手捉拿到案。那水手名叫程彭,见官府来得如此神速,十分惊异,以为事情全部败露了,便将杀害柳冠彩的经过全招认了。

  原来,柳冠彩是个酒鬼,因为日日醉酒,夫妻分房而睡,早已无夫妻之实。喝醉的柳冠彩还常常痛打妻子,使得柳徐氏早对丈夫怀恨在心。程彭是柳徐氏的两姨表弟,前两年到胶东当了水手,因为离柳家近,便经常来看望柳徐氏,顺便打打秋风,一来二去,两人便勾搭成奸。昨日晚上,两个人又在幽会,柳徐氏刚刚挨了柳冠彩的打,哭哭啼啼地依偎在程彭怀中倾诉。这时,那个平日里酩酊大醉、从没清醒时候的柳冠彩却不知怎的醒了,在夜里出来散步,正巧撞见这对男女依偎在一处。柳冠彩大怒,拿了铁棍追打程彭。虽然柳冠彩强壮,但程彭也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,又是做水手的,身手十分灵活,力气又大,几个来回便夺过了铁棍,反手只一下,便把柳冠彩的脑浆子打了出来。程彭见杀了人,倒不惊慌,连夜和柳徐氏伪造了现场,然后从容逃走。原以为天衣无缝,没想到只不过几个时辰,便败露了。

  陈温伟将程彭押回昌里镇柳府,却见张文涛早已在前院正房当中候着了,柳徐氏跪在房中,已经画了供。四袋子装着金银器皿的赃物,也都全部起出,但这些赃物却是水淋淋的,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。

  陈温伟向张文涛交了差使,将前情都讲了,然后问道:“程彭已经招认,这些东西是他将柳徐氏绑住之后,自己扔进后院水塘的,柳徐氏并不知道,大人却是如何找到的?”

  张文涛让陈温伟坐下,笑道:“先不说这个,我已猜出你是如何知道是程彭作的案了。”

  陈温伟说:“大人洞察秋毫,卑职的本事自然是瞒不过您的。”

  张文涛笑道:“不用你说好听的了,你且听听我说的对不对。要推测凶手的身高,其实只需看铃绳断头的高度;藤椅旁边留着铃绳,上面的绳结只有大船上的水手才常常打成这个样子;而白家埠码头是附近唯一一个能在一夜之内打个来回的码头,所以,凶犯一定是白家埠一艘大船上的水手;还有,柳徐氏生得十分俊俏,又是大户人家,她竟然能看上一个水手,想来那水手必是个英俊的后生。”

  “大人高明,不过,卑职也猜出大人是如何起获赃物的了。”

  “噢,你讲讲看。”

  “程彭拿走四大包赃物不过是做做样子,如果真要把这四包金银器皿运出去,实在是很麻烦。最方便、安全的办法,就是将赃物就近藏起来。我方才走的时候,是从后门出去的,经过后花园时见到一个池塘。如果池塘足够深的话,这倒是个最好的藏物之处。当时程彭从书房出去,正好能看到这个池塘,当然也会想到这个办法了。”

  “陈兄说得甚是,你我同破此案,不谋而合,倒真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。我能有陈兄相助,实乃大幸啊!”

  两人相视一眼,大笑起来……

汇秀藏书阁  2024-04-22  阅读量:62