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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锅红米案

青黄不接时节,万连喜家断炊了。这天早上,万妻把一个碗塞给小儿子阿水,叫他去向金虎家借碗米。金虎是这个村的村主,一向很吝啬,不一定肯借米。但在无米下锅时,万妻还是想叫小儿子去碰碰运气。阿水捧着碗出了门,半路碰上了同村的钟二田。

钟二田问阿水去哪里?当听说阿水去向金虎家借米时,钟二田连连摇着头,“你去他家是借不到的,还是去我家吧,我借你一碗。“阿水就跟着钟二田走。

钟二田果然给了阿水一碗米。阿水将米端回家,爸爸妈妈很高兴,虽然只有一碗米,但多加点水就能做半锅粥了。锅终于烧开了,一股粥香弥漫开来。可当万妻揭开锅时,却惊叫了一声:“这是什么粥啊?怎么红彤彤的,像是加了红颜料?“万连喜夫妻顿时面面相觑。是吃还是倒掉?这个问题摆在他们面前。

万连喜几次想端起锅倒掉,可是看看三个孩子饥饿的眼神,下不了手。最后万妻叮嘱孩子们说:“咱们悄悄在家吃,你们千万不要说出去呀!“三个孩子连连点头。于是他们关紧门,在家吃起了红米粥。但突然响起了敲门声,原来是村主金虎来了。

万妻连忙盖上锅盖,又抢过孩子们手里的碗,塞进了破柜子里,这才小心地开了门。金虎一进来,就问他们是不是在吃饭。万连喜夫妻摇着头,说家里没米了,没吃饭。可就在这时阿水打了个喷嚏,嘴里含着的粥粒正好喷在金虎的袍襟上。金虎顿时叫道:“好啊,你们竟敢在这个时候吃红米饭?“他上前揭开锅盖,更加大叫:“罪证在此,你们还有啥好说的?违抗皇上命令,太大胆了……“金虎把这锅一端,就跑出门去。

万连喜夫妻一下子蒙了,等醒过来,早不见村主影子了。完了,这下一家都完了!

原来不久前,乾隆太上皇驾崩了。嘉庆帝诏令天下,大孝三月,一切人家不准办喜事,不准穿红戴红,一切与红色相关的东西,除了建筑和其他无法隐藏的东西,都不准使用,这其中包括平民不准吃红色的食物——红萝卜,红高粱,红番薯……自然也包括红米饭。

帝令一出,全国执行,层层官员负有监督责任,一旦谁疏于管理,发生了违背帝令的事,顶头的官员要被追究。这是当下最严峻的风暴,谁敢掉以轻心?

也是万家该有灾啊,偏偏在吃红米粥时,被村主给发觉了。而村主金虎不讲情面,肯定要报官了。

金虎拿了这锅当即就骑了一匹马直奔县衙。衙役把他带进去,里面坐着两名官员,金虎认得其中之一是县令,就呈上锅子,将案情叙述一遍。县令还未开口,边上那名官噌地站起来,厉声喝道:“这是真的?真有刁民如此大胆,竟敢在全国孝月里吃红米粥?“说着一指县令说:“邬县令,此事发生在你县,你要速速查办!“县令连忙施礼说:“王大人在此,本县决不怠懈,马上依大人之意去办!“说着带了一些人,跟着金虎前去。

县令邬同也是暗暗叫苦,怎么偏偏本县里出这种事呢?这个金虎早不来晚不来,偏偏在钦差大人刚到时来了。钦差是路过此处,查询有没有发生违抗帝令的事。邬同正说没有呢,却来了个金虎,端着红米粥,罪证分明,他能推托吗?

邬同在路上问了问金虎,得知那户人家很穷。到了村里,找到万连喜家,邬县令喝道:“你们知罪吗?“万连喜夫妻带着三个孩子一齐跪在地上,请求老爷饶过他们。邬县令跺着脚说:“你们实在胆大包天,竟置皇令于不顾,私自在家煮红米粥,如今被金虎所逮,毫无推托。我为县令,负有查办之责,哪能轻易放过你们!“说着命捕快将全家人捆了,带往县衙去审理。

万连喜一家吓傻了,迷迷糊糊被押到县衙。邬县令看到钦差王大人正在衙内等候。一见面,王大人就说:“马上升堂,本阁要亲自观审。“邬县令马上升堂问案。其实这也没什么可审的,万连喜夫妻不能否定这个事实,只是他们说不清为什么这粥会变红色的。邬县令问道:“乡间有一种米叫红米,你们煮的不就是红米吗?“万连喜禀道:“我们这里没有红米,我家煮的也不是红米。“万连喜本想说这米是从钟二田那里借来的,但这样一来会连累钟二田,人家好心借米,怎么能牵扯人家呢?他们一家早已说定了,不要提起借米的事。

审了一阵,邬县令转身问王大人,这事该怎么办?王大人狠狠一挥手说:“此家刁民如此大胆,在孝月里吃红米粥,蔑视皇命,实属不赦,按律全斩!““啊…...全家都斩?““当然,这还有什么疑问吗?”

王大人的目光咄咄逼人,邬县令只好扔下一签,高声宣判,罪民万连喜一家犯欺君之罪,按律当斩,现先押进大牢看管,择日行刑。王大人问道:“为何不立即行刑?“邬县令说:“今日仓促,待四处张贴布告,让全县百姓知情,当众行刑,以儆效尤,效果会更好。“王大人哼了一声说:“我要多留两天,亲自监督你斩了他们再走!”

当天夜里,邬县令难以入睡,他悄悄一人来到地牢。万连喜夫妻一见县令,就哭着哀求说:“我们大人死了就死了,能不能饶过孩子?“邬县令生气地说:“既有今日,何必当初,你们为什么要在家煮红米粥呢,难道不知道这是重罪,要牵连孩子一起死吗?“

此时阿水再忍不住了,跳起来嚷道:“这跟我爹我妈没关系,米是我借来的……"话没说完,被妈妈狠狠揍了一巴掌。邬县令一听米是借的,心头一震,忙要阿水说清楚点。可是阿水挨了一巴掌,闭紧嘴不说了。而万妻坚定地说:“我家做事我家当,老爷就别问了,我们全家还是都死吧。不怪别人,只怪自己的命。”

这一下邬县令犯疑了,感觉这里有一些蹊跷。孩子所说的“米是我借来的”,到底隐含着什么意思?米是借来的,就是说米不是他自家的,那是谁家的?可是邬县令再怎么问,他们都不再开口。他们是抱定必死的决心了,邬县令只好回去。

第二天一早上堂,就发现王大人在堂上,正襟危坐,在他身后站着一名卫士,手里捧着尚方宝剑。邬县令一看就知,今天难于回避,必须将万连喜一家斩首。他向王大人跪下,恳求道:“钦差大人在上,下官有一事相求。这万连喜一家犯了死罪,今日下官就将他们行刑。只是经我查证,他们所煮的米并非自家所有,而是借来的,这里似有蹊跷。下官的意思是斩掉年长的四口,留下那个最小的孩子,作为线索,允许下官再将此案查一查。“王大人问道:“还查什么?““下官怀疑另有其他人在蔑视皇命。不过这只是推测。一切需要细细查证。“

王大人哼了一声:“如果你查不出什么来,又将如何?““那我甘受处罚,自行了断。”

自行了断也就是戴罪自杀,这等于立下军令状。王大人问邬县令:“这是何苦呢,你把他们斩掉不就完了?“邬县令磕着头说:“卑职为官,要上对得起皇帝陛下,下对得起平民百姓。我不为万连喜一家开脱,只是怀疑此事另有名堂。所以恳请大人能给我一个时限查一查,如属无端猜测,我也认了,死也无悔。“王大人听了,心想就给你一个机会,看你能折腾出什么来。当下点头说:“好吧,就照你说的办吧,到时可别后悔了。“说着下令斩掉万连喜家四口。

万连喜夫妻和两个儿子被绑上法场,按惯例午时三刻开斩。邬同来到他们面前,叹口气说:“你们违反了皇令,我也无法替你们说什么了。现在只问你们一件事,在这个村子里,你们到底有没有仇人?“万连喜抬了抬头,艰难地说:“老爷不必多问了,反正我们要死了,有仇无仇,都带到阴间去吧。““这么说来,你们还是有仇人的?你们放心,本官一定把这事查出,还你们一个公道。”

时刻到了,王大人亲自吆喝开斩。刀斧手手起刀落,可怜一家四口立时就成了刀下之鬼。

王大人见斩了罪犯,就要巡查别地去了。临走时警告邬同说:“给你半月时间,如查不出什么事,就到刺史那里领罪去吧。我会通知他,监督你自断的。”

邬同当然明白这几句话的分量。他送走了王大人,就把阿水带到偏堂。此时的阿水像个呆子一样,几乎吓傻了,问什么都不答。面对这个8岁的孩子,邬同一时束手无策,他一跺脚说:“阿水呀阿水,我把你救下来,可不是让你发呆的。你要不说话,连累了我老爷还是小事,主要是你爹妈还有两个哥哥,就白白地死了!这米是你借的,难道不就是你害了他们吗?”

阿水终于哇一下哭出来。邬同当即追问:“快说说,这米到底是借谁的?“阿水就把借米的事说了一遍。邬同立即带上阿水和几个捕快赶到村子里,然后以万连喜家作公堂,传讯钟二田。

钟二田早就有预感的,进门就跪下磕头,口口声声喊冤枉。邬同喝道:“我还未问话,你就先喊冤枉,什么意思?“钟二田战战兢兢说:“我知道老爷想问什么,这米是我借给他们家的,老爷一定以为是我坏,故意给了他们红米。““你倒是不打自招了,那我问你,你给的什么米,是不是红米?““是白米啊,我家哪来的红米呀!”

其实,阿水也说过,他拿到的米是白的,但白米在煮了后,怎么变成红粥了呢?难道是万家自己不当心,落进了什么红色颜料?但这一点万连喜夫妻生前早就否定。而且邬同也认为这不可能,万妻并不老眼昏花,怎么可能连锅里落进颜料也看不清呢?何况乡下人所用的红颜料只有朱砂,但锅里的剩粥颜色与朱砂截然不同。

白米怎么会变红粥呢?正因为蹊跷,所以邬同坚信,这里有案情。

邬同问钟二田:“当时阿水本是向金虎去借的,你半路碰上他,为什么主动提出由你借米?”钟二田说:“我当时听阿水说要向金虎家借米,就知道他爸妈自己不敢去,让最小的孩子去,看金虎能不能发慈悲,看在小孩面上借米。但我知道金虎这人会一毛不拔。我自己家里米也不多,看着孩子可怜,才叫他上我家拿了一碗米。“钟二田的话也有点道理。邬同便命捕快进入他家,仔细搜索。捕快带来了一些米,放锅里烧煮,煮出的是白米饭。

邬同命捕快将金虎带来。金虎来后,邬同问道:“金虎,你为一村之主,这次举报万连喜家确实有功。只是本官有个疑问,你是事先知道他家在吃红米粥,还是进去正好碰上?”金虎回答:“我是正好进去,刚好碰上了。开始我还不知他家吃红米粥,但阿水打个喷嚏,粥粒落在我袍襟上,正好被我看出是红色的。我马上揭开他家锅盖,发现锅里就是红米粥。“

“那么,你当时去他家,又是为什么呢?仅仅是路过吗?““回老爷,我作为一村之主,当然也要管好各户,所以每逢开饭时间,就各家去走走看看,如果看到谁家吃红的东西,就管一管。”

“你很负责,管得很好。“邬同赞许地点点头。其实心中怒骂:“你个该死的!要不是你狗拿耗子,人家四口人也不会丢命!你不仅不爱护村民,反而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,良心太恶了!“但邬同表面上不动声色,他把金虎打发走,又对阿水说:“你那天是如何走的,就带我走走吧。”

阿水就按照那天走的路线,走出家门,向村里走去。走到半路,指出碰到钟二田的地方,然后就走向钟二田家。从钟二田家出来,就又折返回家中去。邬同一边跟着一边问:“阿水,你端着米这么回去,半路停过吗?”这一问,让阿水想起来了,他马上说:“停过,我在弄堂里停了停,撒了一泡尿。”

邬同脑子里如划过一道闪电,急问道:“在哪个地方停的?”此时他们正走在一条弄堂内,阿水指了指前面。走过去,东面墙上有一个窗。阿水说,当时他就把盛米的碗放在窗台上,然后转过身,朝西边的墙根下撒尿。邬同这下如梦方醒。他忙示意阿水别高声,然后带着他迅速离开弄堂。

到了万家,邬同摒退其他人,只叫钟二田问话。邬同问的就是弄堂东面是谁家?钟二田说,这是姜秀才家。邬同问,姜秀才和万连喜家有什么纠葛吗?钟二田脱口说:“他们结过怨。”“结怨?结了什么怨?”

钟二田介绍起来。原来姜秀才久未中举,家道衰败,年过40光棍一条,不知昨的看中了万连喜的妻子,见了她经常言词调戏。有一天万妻在河边洗衣,姜秀才又对着她吟诗诵文,并且动手动脚,正好被万连喜的大儿子见了,小伙子将姜秀才痛打一顿,还一脚把他踢入河中,差点淹死。从此他们就结下了仇恨。

邬同点了点头,这件案子终于出现眉目。但接下来搜索证据更重要,也更难。邬同问钟二田知不知道姜秀才跟谁来往。钟二田说邻村有个李秀才,他们常在一起饮酒作诗,气味相投。

一个计策在邬同心中生出。

且说这个姜秀才,这天又被李秀才邀了去喝酒。酒酣耳热之际,李秀才问道:“姜兄啊,听说最近几天县令大人在你们村里查什么万家的红米粥案。那万家人明明已经伏法了,还查什么,这县令不是吃饱撑的吗?“

姜秀才摇头晃脑说:“管他呢,他县令怎么厉害,也不可能查出真相来。““是啊,白米煮粥,变成红米粥,这个只有神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““哈哈,照你这么说,我就是神仙啦?““啊,姜兄啥意思?”

姜秀才已经七分醉了,他在李秀才面前想卖弄一下,就得意地说:“天下有种米原本是白的,但煮熟了以后变成红的。““你说的是不是胭脂米?当年康熙爷亲赐的名字,如今叫御田胭脂米。可那米本身就是红的呀。”“胭脂米知道的人很多,我那米是变色米,知道的人很少。它是产于云南山区的一种野稻,当地人采了都是喂猪牛的。”

姜秀才哪里想到,在他说这话时,屋外的邬同听得清清楚楚。邬同掐指一算,此地离云南有1000多里。他迅速叫过三名捕快,让他们骑上快马,昼夜兼程前往云南……

10天以后,邬同在县衙开堂审案。邬同吆喝一声:“带姜秀才!“姜秀才上堂,强作镇静,对邬同的问话处处否认,含糊其辞。邬同一拍惊堂木,指着旁边一人喝道:“你认得此人吗?“姜秀才一看,顿时软了,扑通一声跪下了。原来此人正是云南的一个农民,姜秀才的变色米就是从他手中买的。

邬同问道:“姜秀才,你做下的罪孽已经被我察觉。那天阿水从你窗口走过,把米碗放在窗台上撒尿,你在窗里看见,趁他朝另一边撒尿不注意,将他碗里的米调换。这种变色米与普通米虽有些不同,但万连喜一家人都看不出来,放进锅里煮了粥,结果就成了红米粥。事实是否如此?”姜秀才连连点头。

“那么,你特意从云南买来变色米,是否就为了报你的仇?”姜秀才突然发作起来,“没错,我买这些米,就是要报复别人,这个村里有很多人家,一直看不起我,对我冷嘲热讽。这次皇帝下令大孝三月,我觉得是个好机会,就来去一月赶到云南买了这些米。我本来要报复更多的人家呢。““这么说来,你承认万连喜一家是受你陷害的了?”姜秀才当然承认了。他说买了米后,一直在找机会下手,偏偏那天碰得巧,他从窗里看到阿水经过,把米碗放在他家的窗台上,他就立刻行动了……

邬同命捕快将他押起来,随即一拍惊堂木,命金虎上堂。邬同喝道:“金虎,你身为村主,为何要害万连喜一家?““老爷,我……我没有害他们,只是在行使自己的职权……““呸!你为虎作伥,帮衬姜秀才做下此案,还敢抵赖?“金虎只好承认,姜秀才那天把阿水的米给换掉后,就跑来找到他,告诉说万连喜家在煮红米粥吃。金虎认为万家不可能有红米,相信一定是姜秀才搞的鬼,但他不仅不帮万家,反而趁机大做文章,端着粥锅直奔县衙报案,从而让万家四人死于非命。

那么金虎这么做又是为什么?他跟万家无冤无仇。但邬同一语道破天机:“你不过是想邀功请赏而已。你的儿子快要考秀才了,想多一份资本而已。“当时有规定,家里人立了功,科考时可以加分的。

此案水落石出了,但邬同心中十分难过,他决定到刺史面前去领罪。虽说案子已破,真相大白,但毕竟万家的冤案在他手中铸成,他愿意以死谢罪。

汇秀藏书阁  2024-05-08  阅读量:16